所謂建築細部的精神是什麼?細部為何重要?有的細部反應材料之不同、有的反應施工次序的不同有的建築物刻意讓細部消失、有的建物刻意以細部奪取所有目光有的細部是關於處理材料的面貌?細部的設計有哪些追求?
細部之美
建築中有一種美感,是純然的來自於細部之美,而與建築其它空間幾何元素齊等重要,甚至在許多時候,即便有著完美的幾何、光影與空間,都可能因爲缺乏對細部的關照,而使得我們感覺不到建築之美。而有時候甚至即便只是一個方盒體的建築,當有了美好的細部時,它仍是會件唯美的作品,細部可以說是建築的決斷因素,它決定性的使人感受到是否是一個好建築。
有一種細節設計,是不想要觀賞者理解接合的原理,所以將所有細部隱藏,擔心過多的細部奪取的欣賞材料本質之美的眼光,甚至覺得多了任何一條分割線都會使木頭的天然紋理蒙羞,企圖隱藏所有細節,更不用說露出一點螺絲、焊道或是矽膠,這類的接合瑕疵都不能出現在眼前,雖然看似沒有細節,但卻需要更多的細節講究來達成。細部的隱派。
有一種細節設計,是將細節當作要角,在材料接合之處費心講究,將每一處接頭形式化,企圖直接以細部設計來探究建築美感,讓細部設計主窄著建築,讓細部設計成為了形式。細部的顯派。
沒有一個建築會是從細部設計出發的,細部設計始終站在配角的角色,是配合應對著主要設計而生。細部設計雖然受材料、尺寸、工序等因素,但全然要以主觀的美感介入設計,那是設計師最純粹美感的本質,那純粹是靈魂的,甚至比建築所面對的其他元素都還要純粹。
他必須要有一個敏銳度,就是當他遇見一個材料時,能被那個材料觸動出獨特的處理拋磨方式。他必須要有一個敏銳度,就是當他遇見一個接合處時,能被那個材料觸動出獨特的切割或細部。
細部之重與過
『在人類的缺點之中,對細節的過分喜愛給為數眾多的精美事物帶來了藝術方面的傷害......這非常粗俗,且很難改掉』 Frank Lloyd Wright 《建築之夢》 書摘
當代建築中有一股重視材料接合的精神,除了來自於實際建構的需要,也來自於密斯凡德羅 Ludwig Mies van der Rohe『神在細節中 God in Detail』這樣關於在細部設計信仰的上綱,使得現代主義在密斯之後的建築轉向重視細部設計。
無論建築或室內的細部,有各式各樣連接處的細部。有的細部反應材料之不同,有的反應施工次序的不同,有的建築物刻意讓細部消失,有的建物刻意以細部奪取所有目光,有一種細部是處理材料的面貌。傳統建築所謂的風格可以說完全是藉由細部呈現,出現在精心雕琢的柱子、欄杆、門框、窗框、落水等建築的元件上,藉由這些元素的設計而共構出一致性。細部設計不是指那些裝飾性的細部設計,而是關於構造、工法、與材料,因為『建構』過程及接合所『需要』而產生的細部,再經過設計後的成果。關鍵在於『需要』。並且注重『仔細』多過於『樣式』,只要是材料都會有接合法則、尺寸限制、磨光度、平整度、磨邊法等等各樣的細節設計。
混凝土的流動性解決了建築中樓板、牆、柱、屋頂等元素接合上的一大難題,混凝土將這些單元都融合成了一體性的構件,而使得早期現代主義建築的注意力無須放在構築這一事上,特別是將『裝飾是罪惡』提高到了道德的高度,任何精神上意欲表現、裝飾、美化都是試圖犯罪,現代主義建築將注意力放在空間與光這樣的建築本質創造上。而七十年代鋼結構的大量興起應用,因為鋼構『組裝』的特質而將建築開始推向注重材料細部接頭的設計方向,以至於之後出現了高科技風格將接頭當作裝飾加以設計的思維。
『裝飾是罪惡的』這樣的說法奠定了現代主義的精神基礎,那些任何超出於機能的都算是裝飾。然而從某個角度而言,細部設計這件事是與現代主義為敵,細部設計很容易就陷入裝飾的網羅,在那個所謂的細部設計過程中,既然不可避免的會介入視覺美感的取捨,而要完全不出現任何一分來自於取悅眼睛的細部甚是困難,若是任何超出機能的細部算是裝飾,於是那個構件細部上超出結合需求的額外的造型部分,某種程度與窗楣石上的雕花無異,只是造型現代與否的差異而已。
既然任何超出機能的部分都被視為裝飾,若是受限於『裝飾是罪惡的』那麼細部這件事在建築中還會重要嗎?還會有所謂的細部設計嗎?浮誇的裝飾主義者誤將裝飾視為細部,努力的做出毫無用處的裝飾細部,以為做多了就能表現出工藝。現代主義者原本強烈的反對裝飾,但若努力地在材料與細部上做設計,又反而容易將細部淪為裝飾般的存在。
但過多的細部也帶來美感方面的傷害,過多的細部呈現的繁雜與喧囂剝奪了建築的寧靜,而缺乏細部又使人無以見到建築之神。那些過多的構造細部設計,本質上只是一種將喜愛裝飾的意圖透過構造一詞加以合理化。沒錯、神是在細部中,但過多的神帶來的卻是吵嚷的天界,在每個建築中神只有一位。過多的神只會帶來偶像,一如 卡濟米爾·馬列維奇所說的:『人們應該尋求純粹空間、純粹平面、純粹色彩,否則人們只會迎向偶像。』。建築中人們要追求的應該是純粹、單一的細節,才能讓他顯現出應得的榮耀。浮誇的裝飾主義者誤將裝飾視為細部,誤將構造視為細部。
奧義:細緻 Fine
當我們在建築中看到一種細緻,會從心中升起一股對製造它的工匠的無比敬意,那是我們遇見神的地方。這是細部中最重要的一個。如果沒有細緻 我們無法感受到任何建築的美感。
每一個建築師,都有其獨特的細部之道。現代主義建築中,對當代建築關於細部一事上,最有啟發的當數義大利建築師卡洛史卡帕 Carlo Scarpa(1906~1978) 在,他在義大利的威洛納(Verona)的 老城堡博物館(Museo Castelvecchio) (1964)設計案。他的細部無關乎材料或施工次序這類理性的部分,而是線條中自身的比例與精巧的垂直變位,在線條結束的尾聲創造出自己的變化,不是按著客觀秩序法則的那種設計,將創造者的心意隱藏消失在背後的設計,而是創造岀看得見主觀心意的設計。他的細部是音樂而非只是節奏,一般的細部若說是固定序的節奏,那麼他的細部則是有變位的音樂。我們所遇見的是『創造』的那個精靈。
義大利建築師雷佐 皮耶諾Renzo Piano,細部上最精彩的建築,是在紐約的摩根圖書館Morgan Library,那是一座在原有紅磚舊宅旁的增建案,建築師在白色的鐵皮建築上,勾勒出極細致的鐵件收邊,那個精彩之處是創造出了一種細膩秩序與舊有的紅磚產生對話關係。創造出了一種可以說是鐵版最喜歡的樣式。看他一路從巴黎龐畢度中心、關西機場、。他的細節精神是在創造鋼鐵構成的秩序法則上,藉由設計這些鋼鐵接頭細節,產生出秩序感。我們所遇見的是『細緻』的那個精靈。
相較於歐美建築師在每一個不同的建築創作,在各別建築形式上去創造相對應的細部設計。日本建築師較多有著一以貫之的細部魂。日本的設計一向以細膩著稱,日本建築師對於細部也都有獨特匠藝式的思考,從工藝精神的角度出發的細部設計。
日本的傳統木作建築是尺度精細的細木作,這點從叫做障子的木作紙門中看得出來,障子中的細木條用的多是六公厘的細條,並且在這些細條中用榫接的工法,有著精密木作的傳統。這一個傳統在1950年代的建築師的作品中, 如清家清、菊竹 清 訓、吉村順三等作品中仍可看到,這些早期現代主義建築師的作品,某種程度的是將傳統接介於現代,算是在傳統的樣式中看見現代的影子。而將日本的細部魂徹底的內化成現代建築的要算是日本建築師谷口吉生了,他的兩個玻璃盒體建築如東京法隆寺寶物館、京都國立美術館,重現日本的傳統建築中的那個細膩的細部精神,即使是一個最基本的方盒子,我們都能在其中看見極致的建築美感,一個完全來自於細部的美感體驗。細看那些鐵件接點,基本上是看不見任何矽膠螺帽,一定是設定著比釐米更細緻的細部尺度來思考設計,大概是連螞蟻都會覺得滿意的細部了。其中也要克服大面玻璃的平整度、鋼管銜接切割後的烤漆接面、鋼柱焊線的隱藏等,實在可以稱之為建築的細部之神了。那追求的並不是可見明顯形式的細節,而是隱形的細緻,細緻是重要的一個細部奧義。
日本建築師安藤忠雄以細緻的清水混凝土建築,在他的建築中除了有表面細緻的Fine外,細部精神來自於他的每一條分割線與開關、插座、頂部燈具出口、消防設備的完美對位,清水混凝土是一種一次性的建築,所有的開關、插座都要再澆灌前以幾近木工的細度完成精準定位,不像一般混凝土有二次側覆蓋的施工可以修正,清水混凝土是那種一瞬間決定勝負毫無回頭路的建築,他的細部之道建立在那個一次決斷的瞬間而升起的敬意。我們所遇見的是工藝精神中『精準』的那個精靈。
奧義:材料
『建築的任務就是利用原材料作為手段,來建立起動人的比例關係』.....柯比意Le Corbusier
細部要什麼?先問材料他想要什麼特別的樣子。
談到細部設計的出發點很難不去提材料這個決定性關鍵,可以說細部是從材料這件事出發探究的。細部的講究一種是關於材料本身表面的處理,一種是關於接合,表面與接合是從材料探究細部所必須回答的兩件事。
材料表面處理是細部設計上重要的一環。材質的表面處理直接呈現在建築的表面,是最直接觸及人心的語言。每一種材料都有各樣的處理方式,石材有亮面、砂面、雞啄面、荔枝面、大劈面、小劈面、火燒面。不同的木材有各自適合的表面刨磨方式,東方家具常用的黃花梨、紫檀 、雞翅木、鐵力木、櫸木、楠木、酸枝、各有各自面貌,雞翅木適合用粗砂磨刨出粗木紋,紫檀木則適合十三度細磨拋出細膩光滑。 細部設計要先處理好這些材料的本質表現,一如中國老木椅般的關注於材料多過樣式,乍看或許沒有繁複的『細節』deatil ,但其實是比它更『細』fine 的講究。材料的表面處理是工藝精神展現的方式之一,但現代主義建築某種程度刺殺了材料與工藝這件事,直到盛行於法國1950 年代中期到 1970 年代初期的野獸主義建築(beton brut),才再次將眼光放在材料上,日本1960年代建築師前川國男、丹下健三、大谷幸夫的作品,聯合了日本人對於材料表面處理這件事的偏執與創造的雄心,出現了許多表面豐富多樣的粗獷主義作品。但是在那些粗獷主義建築表面的各樣創造中,卻看見的只是嘗試與空白,似乎只是為了視覺而做的材料表面各樣試驗。那麼是什麼引導著關於材料表面處理的思考?是按著材料本身感覺的嘗試?還是讓它維持原始?是盡可能的讓它粗獷、還是盡可能的細膩光滑?這問題倒無關材料,而是關於材料所要達成的, 在於它必須要建立起一個建築秩序關係,因材料表面自身不具備建築特質,而是透過秩序而關建築產生關聯。表面處理若不與建築的元素聯合,我們會讀到的只是材料而不是建築的。
另一個材料對於細部的提問出現在接合這件事上。材料與材料之間的接合,一直是在真實的構築中建築師奮戰的目標,構築可以說是關於材料如何『接』的這件事。木構造的設計是一種關於接合的設計,傳統的木構造有上百種各樣榫接的模式,是東方木構形式美感的根源。 建築重視材料接合細部的表現,特別是不同材質的接合,因著材料各自特性的不同,而需要有著不同的接合模式,一片玻璃如何站立於混凝土牆之外,一塊磚如何接於混凝土牆面,一段木柱如何站立於混凝土墩上,一段磚牆如何轉角,木樑如何接於銅板,材質有著不同的特性,特別是與異材質接合的介面設計,在細部設計上呈現施工次序與接合的樣式。英國大鐵路時代的那些鋼構車站,那個時代在實驗著各樣鋼鐵接合的力學進而成為美學的形式,鋼鐵接合的桁架設計同時滿足力學與接合美感的目標,所挑戰的不是純粹的美觀,而是人類在尺度上的極限,更高、更大的建築勝利,那是如同建築上的太空競賽時代,那時最知名的建築師 伊桑巴德·布魯內爾 Isambard Brunel所設計的倫敦帕丁頓站, 亨利 拉布洛斯特Henry Labrouste的巴黎圖書館,更不用說獲得最終極勝利的 古斯塔夫·艾菲爾 Gustave Eiffel 所設計的巴黎鐵塔。細部在接合一事上在於它必須要超越只是為了滿足視覺而雕琢的那類細部,必須建立在建築的本質上,如力學上的達成或是構造的成立甚或是光的構成,我們在那個細部中才會得到滿足。
奧義:獻祭
『我們要的不是教堂,而是犧牲獻祭。』.....約翰魯斯金 John Ruskin 《建築的七盞明燈》 獻祭之燈
約翰魯斯金的<<建築的七盞明燈>> 將 [獻祭之燈]放在第一章,表明那是建築中最重要的特質。那是一股要將最珍貴的奉獻給神的那種心意。在建築中那股奉獻的心意表明在細節這這件事上。有一種美感,是在複雜的細部中看見那個珍貴,因為那個所奉獻上的代價而感覺敬意,在那股敬意之中經驗到了美感,那不純然是視覺上的美感經驗,而是來自於魯斯金所說的那種獻祭。當然那些材料的珍貴與價值不斐也會使得我們看見那個獻祭,但都沒有細部這件事來得對建築有深刻的影響。
但從細部這件事中,我們如何看見那個獻祭,是透過那些美麗裝飾的雕刻細部?還是透過繁雜加工的精密細節嗎?答案是會、的確會、但不全然是。或是可以反過來推問說,難道在那些形式簡單的建築或是使用低廉材料的建築中,我們不會看見那個敬意嗎?
如果我們來看一些極簡的建築作品,是會在當中看見一種獨特的建築與細部的關係,在極簡主義建築的作品中,反而是透過細部的簡化,來凸顯其他空間的本質精神,無論那是構造上的、光影上的、或是比例上的,在那個簡化中,雖然看不見任何『可見的』細部,但你卻會感覺到那個構成消滅的細膩而產生敬意,在那個細部的簡化中需要更高精密度的細膩。
『當物體的所有組成部分,所有細節以及所有的連接都被減少壓縮至精華時,它就會擁有「簡化」特性,這就是去掉非本質元素的結果。』........約翰.鮑森 John Pawson
日本建築師妹島和世所設計的羅浮宮朗斯分館,就呈現的這樣的特質,她的建築雖然看不見任何可見的細部,但卻仍能令人升起對細膩的那種敬意,那個窗框的消滅、邊溝的消滅、接縫的消滅、矽膠的消滅,由複雜而隱藏在其中的細部設計才能達成的那種看不見的細部,反而在其中看見細部的精靈。全世界各地可見的Apple Store 所有建築的細節,更是這種對這種細膩達成的歌頌,在那些完全乾淨的電梯、外牆、扶手中,都可以讀到那個細節的敬意。在那些消失的細部面前,所產生的敬意遠遠大於世上任何可見的裝飾性細部。我們在那些可見的裝飾上看見的是藝術家,但在那些看不見的細部中看見的是建築家。因為你在其中可以看見那是在1mm上極細微的講究才能構成的,做為一個建築師所能獻祭的就是那個極細微的講究。細部這件事跟繁複複雜無關,並不是多做了一些貌似複雜的設計,人們就會感受到細部的美感,而是透過對細微之處的講究才能達成。
奧義:工藝精神
『 在正確的地方,做出精緻至極的處理,並加以完美無缺的執行,是建築藝術中,任何地位最為崇高的風格所具有的共同特徵。』.....約翰魯斯金 John Ruskin 《建築的七盞明燈》 生命之燈
一面牆面若是凹凸不平,很不幸的,我們通常會將眼光放在那些凹凸上,因而覺得粗糙不堪,那將嚴重到使我們無法感覺到建築的美感,消滅了其他一切在形式上的努力,即便那宣稱將是世界上最偉大高聳的造型,都會因為那個工程的粗糙而蒙羞。我們的眼睛厲害到能看出原本應該光滑曲線面上的一點小波浪。人類內部有股追求完美、歌頌完美的精神,在那個完美中才會看見美感。
我們會在建築的細部中會看到一種精神,是關於工藝的感動。這裡說的工藝倒不是那種要經由人工手作的工藝藝術。的確在那些強調是手工打造的建築或是家具當中,我們會格外的閱讀到那個手工作品的珍貴。這裡提的工藝精神,是工藝精神當中那個關於精準與慎重。工匠在執行建造的過程中,需要高度的在精準上的講究,木材才得以精準的上位,差一分毫都會使材料作廢,於是有一種慎重的態度灌注在建造的過程中。
當然這世界上大多數的建造之物都必須要有尺寸上的精準,否則大概都無法站立起來,但我們卻只能在極少數的建築中能撇見那個叫做工藝的精靈。在哪些建築當中我們會工藝的精靈呢?這不是採取哪種形式的問題,並不是因為採取了某種複雜的造型因而能出現某種精心刻意的精準感。而是在那一個獨特的材料中、在那個獨特的形式中尋找出那個工藝的精靈。每一種材料都有它各自施工上的一個缺陷。例如在清水混凝土澆灌材料上有著諸如均勻、蜂巢、光滑、白華、出漿等缺陷,但我們能在安藤忠雄細緻的清水混凝土建築中看到那個精準與慎重的精靈。例如擅長於創造出獨特曲線形式的義大利建築師 馬西米拉諾·福克薩斯 Massimiliano Fuksa,為每一個獨特形式尋找出完美且符合曲線特質的分割與細部方法,在他的細部中也能看見那個精準與慎重的精靈。工藝精神是對應於材料與形式,在當中找出它們的精準與慎重。是一種不刻意追求細部但追求精細的狀態。
有一種細部美感是能在建築的細部中閱讀出工藝精神,那包含了精細、慎重,缺乏工藝精神我們完全無法感到建築的美感。
奧義:範式
『我們之所以有股衝動想要獻出珍貴的事物,僅僅是因為他們珍貴,而不是他們的功用。』.....約翰魯斯金 John Ruskin <<建築的七盞明燈>> 獻祭之燈
建築細部指的是什麼?在哪一些細部的『創造』上我們會看見細部的精靈。
在建築上有一類細部,是關於欄杆、雨遮、門框等建築部件的細部,在那些細部中滿足建築功能。
在建築上有一類細部,是指建築構成的方式,如牆、屋頂、帷幕等這類細部,雖然外表看似平白,但內部可能得由十幾個工序結合起來,那些隱藏在構造後方不可見的細部。
在建築上有一類細部,只是單純的為了精雕細琢的視覺享受。
在建築上有一類細部,是為了達到某方面機能的創新而產生的,例如一些創新的綠屋頂細部。
在建築上有一類細部,挑戰了舊有材料的構成,例如新的木構工法。
那些欄杆、門框、雨遮這些原有建築元件,我們通常不會只是因為它的某種形式上的創造而看見那個細部的精靈,我們不會因為一個門框有了新的造型而感到興奮,或是欄杆用了不同尺寸的鐵件或不同的排列組合而覺得看見那個創造,而是當它開始有了某種範式上的創新。例如創造出了會因為太陽大小而變化形式的雨遮版,或是,兼具綠化功能的欄杆,當它出現了範式上的創新時,這樣的細部是範式上的創造,而不是裝飾意義上的創造。就如同那些現在一時流行的外牆格柵,大概只有那個第一個將它用在外牆上的那一刻,有著範式上的創造意義外,之後做的大概都算是裝飾意義上的創造。
我們也不會因為牆內多了機能性的隔音細部、或是屋頂多了隔熱層的細部而看見細部的精靈,雖然那些機能上的改進也很重要。但會讓我們遇見細部精靈的是當它開始了範式上的創造, 倫佐·皮亞諾Renzo Piano 的 High Museum of Art, Atlanta. 他在屋頂創造出了上千個導光孔,讓光能流洩到室內而不會有直接光,解決了博物館內懼怕直射光的永恆矛盾。或是紐約建築師 So-il architects所發明的柔性網牆建築系統。通常那些會讓我們看見細部的精靈的是那些在範式上的創造,不限於形式或是機能上的。但這並不是指那些形式上的創造沒有價值,在那一類挑戰舊有木構模式創造出新形式的木構造,形式的創造即是它的範式。 而既然是奉獻,那之所以珍貴值得奉獻的便不是因為它的功能,甚至是因為它完全沒有功能,而只是單純歌頌。
奧義:困難的
有一種美的喟嘆,是因工藝困難所產生出來的。
幾乎在所有的工藝創作上都有著一類是挑戰那個極度困難的,像是故宮的龍雲紋象牙套球雕刻,是18-19世紀中國的奇巧工藝代表,12公分直徑的球體有著24層的,因為是鬼斧神工而被稱為鬼工球,看到那樣的作品所興起的是一種因為困難而產生的敬意,當然也是因為它耗費時間而產生的獻祭感。我們會因為那個困難而對作品產生出驚嘆。
但這並不是說,建築是要刻意去做出困難的形式,或是說將建築設計的困難無比,這樣的困難並不會加添建築的價值。建築史上也並沒有什麼是因為困難建造而留名的,有的只是倒閉或追加預算的故事,大概也不會有建築師會是以創造出『困難』來作為設計的出發點。況且所謂設計的這件事,若能用簡單的方法達成目標,又怎麼會刻意去苦思出困難的方法。況且在大多數建築細部設計的狀況有許多替代性的設計與材料,又怎麼會刻意去苦思出那困難的。
而在建築上何謂『困難』也是一個大哉問,首先要辯知困難與複雜有極大的不同。並不會在設計上複雜了就會看起來困難,那些看起來極度複雜的欄杆,是我們可以理解的製作方法下達成的,我們看到的只是複雜,在這裡我們並不會看到所謂的困難。困難的突破是工藝之所以有價值的一個重要因素,日本美術工藝運動發起者柳宗悅認為,人類知道利用天然物為工具,提高效率克服困難,工藝活動即告開始。我們會因為突破了某些困難而稱頌,因為它代表了整體人類的技術又往其邁進一步,而不只是在那單一個作品上。傳統建築有無數偉大的故事是來自於工藝的困難,如鹿港龍山寺的木藻井,或是東大寺的大柱作。現在則是來自於工業的突破,例如3D彎曲玻璃、鍍鈦金屬、感測科技等,實在相對顯得蒼白許多。
困難之所以為美必是來自於工藝上的,例如安藤忠雄的清水混凝土的手工性格,如何手工藝的控制不同天氣砂石水質條件下的澆灌品質,而能呈現出光滑如鏡的質感,或是隈研吾一系列自然建築,在自然的材料竹、木、土、陶、紙中去尋找構築之道,每一個材料都去找出那個困難的解答,並且是用構築的方式回答。德國建築師于爾根·邁爾 Jürgen Mayer 所設計 西班牙塞維爾 Sevilla 的都市陽傘 Metropol Parasol (1911),巨大的木構造接點的克服。或是烏拉圭建築師 埃拉迪奧·迪耶斯特 Eladio Dieste 那種能將磚用在天上造出圓滑曲線的巧思匠工。
現代工業組裝式的建築不太會有令人感動的困難,雖然那一小片鈦金屬是高度複雜工業製程的結晶,算起來也是相當的困難,但總是無法連結於建築建造的本質上,並且也只有那種匠人手工藝術上的困難與克服,我們才會感受到那個價值。當建造本質真實的構築與人的存在同時呈現時,是我們才能感受到困難之美的關鍵。
奧義:結構
有一種細部之美是來自於結構的。
十七世紀工業革命開啟了大鋼鐵時代,英國開始了大鐵路計畫興建由倫敦出發到各地的鐵道,開始應用鋼鐵興建出了前所未有大跨距的火車站及巨大跨距的鋼橋,是鋼鐵的初勝利,在那個時代仍然擺脫不了裝飾的思維,當時的建築師會在工程設計的桁架上加上裝飾性的花飾細節,或是在鋼樑側緣加上鑄造徽紋,嘗試著尋找符合鋼鐵鑄造製程及適合應用在桁架形式上的裝飾語彙,在每一個連接的細部,都做了裝飾上的著墨。倫敦的四大終點車站,國王十字,利物浦街,帕丁頓和聖潘克拉斯都有著各自的輝煌結構之美。當時最偉大的車站當數由大名鼎鼎的工程師 伊桑巴德·布魯內爾 Isambard Brunel (1806~1859)所設計倫敦的帕丁頓車站 Paddinton Station。可以說在每一個鋼構的細節上都做了細緻的設計。 史蒂文·巴黎西恩(Steven Parissien)甚至將帕丁頓車站稱之為“鐵道時代的第一個真正的大教堂“。並且這個作品也開啟了『工程即建築』 Engineering as Architecture 這一影響建築深遠的裸露概念。
車站的結構上有著力學的美感,但在它的細部上卻是充滿裝飾性的,似乎只是在工程師設計的鐵件外加上了奶油拉花,並不涉及力學與細部的思考。當然當時那樣的作品被美術工藝運動的藝術家們所唾棄,在那些藝術家眼裡,那些半吊子的維多利亞風格鑄鐵裝飾是沒有靈魂的粗鄙產品,根本無法稱之為任何藝術。所幸偉大的法國工程師堪稱為鋼構之神的艾菲爾,在1889年興建的艾菲爾鐵塔設計一案上,將鋼鐵之美用力學的方式而非拉花裝飾的方式表達,讓裝飾這件事對結構失去了任何地位。
在建築的細部設計上與力學有關的,得要談到一個當代重要的結構建築師彼得 萊斯 Peter Rice (1935~1992) , 是他將結構在細部上的美帶到當代建築的聖壇上。 萊斯參與過20世紀最重要的三個偉大建築:雪梨歌劇院、 龐畢度中心及關西機場。龐畢度中心 Pompidou Center (1971) 的裸露結構除了解構建築概念上的翻轉,那些力學接頭的設計,開啟了結構的細部美學展現,影響力延伸到了英國高科技建築並且稱為結構表現主義,而他可以說是高科技建築背後最關鍵的靈魂人物。亞洲較為熟悉的關西機場中各樣結構元件的細部設計,來自於力學的原理,是力學的細部之美。而在當代廣被使用的張力結構玻璃,透過金屬抓具及鋼纜將大面玻璃固定,讓玻璃從此脫離框架的束縛,那也是彼得 萊斯 所發明的,最早在巴黎的科學與工業城(1986)首次實驗面世。裸露結構細部與張力結構玻璃,這兩個出於結構細部的設計發明,大量的影響了當代建築。亞洲的木結構的斗拱與木作榫接,同樣是也是從結構衍伸而來的細部,傳統建築可以說都是細部之美的建築,西方傳統建築是裝飾細部之美的,而東方的木構建築則是結構細部之美的建築,也是實構築的。
既然是建築便會有結構,既有結構便會有細部之處,只要是建築都跟物質的接合有關,那也就是細部發生之處,即便是可以將所有接點消除均化的鋼筋混凝土結構也會有細部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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