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類的建築是從基地-地方這件事的探討做為設計的主軸,在建築上或稱為地域主義。在建築的探討中,基地作為建築站立並且連接到都市與地方的關聯,我們會將基地與地域這件事視為建築之所以成為建築的一大因素,而地域與基地似乎以就理所當然地成為所有建築設計的開場白。而造成在建築的學院訓練中大多數的建築都是從基地分析開始。地域主義源自於對國際樣式中無差異、一致性的反對,因此在此之前,地域主義這件事並未曾做為建築的必須主角。於是我們必須首先提問:建築都一定要跟地域這件事有關嗎?
地域主義
地域狹義可以指的是那塊興建的基地、廣義的可以指的是所在地方的歷史文化。舉凡建築設計是從基地、地方這類議題開始探討的建築,大概都可以囊括在地域主義建築的範疇。 地域主義的出現是對國際樣式的一種反動,進而發展出根植於地方性的建築思考。
地域這件事在建築上大致有七個方向:記憶符號、材料構築、環境氣候、地形景觀、人群活動、地理涵構、場所精神這幾個方向上出發。
有的從記憶與符號,堆砌出或抽象出建築物,如那些符號式的後現代主義建築。
有的從傳統的材料在構築方式上的創造來考究出設計,如那些木構的構築設計。
有的從當地氣候出發,從氣候機能這件事去發展出對應的建築形式。
有的是從地形與地景去尋找形式的蹤影,如那些模山擬丘的地景建築作品。
有的從在地的人群活動特質,從當地的分眾、文化與活動上考究出活動型態反映在建築上。
有的是從都市、鄉村、社區等地理涵構中,回應這些地理涵構發展上的議題。
有的則是抽象地找出地方的場所精神,回應基地所在抽象的獨特精神與空間感。
而這樣聽起來地域主義幾乎包含了大多數建築設計的思考起點。建築從土地特點思考聽起來似乎是天經地義,建築關照這些特質似乎也是理所當然。但我們應該先問建築是否需要將設計思考繫於地域這件事的思考上。
場所
這回到了一個早在兩千年就已經開始的古老論證上:場所論或普世論的基本提問,亞里士多德使用場所(topos)一詞,亞里士多德認為在不同場所中物質表現出不同的性質,在每個場所有著不同相應的原理與法則,亞里士多德是場所論者。而柏拉圖則是用柏拉圖立體幾何的純粹幾何形態來對應創造,柏拉圖幾何將建築與場所、地方分離,是普世論者。
建築是應該尋找能適用到普世性的共同原則,還是分離的對應每一個基地的場所問題。我們怎麼思考這樣的立場問題,這幾乎是牽涉到了基本價值,而且幾乎在作為一個建築設計人的初始,就應是要很明確的立場。在建築思考一事上究竟應該是『場所論者』還是應該是『普世論者』?
首先必須要確定的是建築是可以脫離『地域』這件事,這樣的論點是否成立?
我們若是從建築史的角度來考察,可能會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就是建築史上大多數的建築典範作品大致上都是跟地域這件事無關的。當然這樣說是會有點武斷並且也難以一一考據作品來加以分類證實。
若是從現代主義建築開始考究,現代主義建築可以說本質是反地域性的,柯比意、密斯、路康、葛羅匹斯、還以那些包浩斯們,這些理性主義建築師們可以說都是反地域性的,那一代大概只有萊特的落水山莊還扯得上是地形地景建築,他的那些草原風格算也是根植於場所精神的回應上。Hans Sahroun, Alvar Alto, 1950~1980那一代的建築師也都極少是從地域主義的觀點著手設計,而John Utzon 偉大的雪梨歌劇院無關地域主義,英國的High Tech 4 作品所談的主題也與地域主義無甚關聯。想想只有Mario Botta, Aldo Rossi, 那一代後現代主義建築師是『完全』、『單單』地從地域主義出發。更不用說後來的解構主義當然極其無關地域。而當代日本建築所展現的大概除了隈研吾 和藤森照信之外,建築設計也大致脫離了以地域主義思想為主導的設計觀。當然這些的多數也不見得能證明事物的正確與否,但建築設計脫開『地域』的思考而存在是毫無懸念。建築並不一定都要論及地域這件事方能存在,會做這樣的推論,是因為從台灣當代的建築設計思想及多數建築設計教育來看,建築與地域這件事的深刻關係,仍然佔據著相當大的思想引導比例,並且已經多到危害建築純粹存在的地步了。
所有建築設計的教育中,將基地這件事幾乎當成是所有建築設計的起手式,意圖在基地中探究出建築設計,於是設計的開始建構在『每個基地都有每個基地的獨特特質』這樣的假設上,這個假設是否為真?即使每個基地都有其基地特質,建築是否需要反應基地特質這件事。
建築可以不用立論於地域主義的思想而存在,建築可以完全脫離『場所論』,但建築要完全的去除任何的『普世性』卻是極度困難,就像建築無法脫離幾何創作而存在、無法脫離尺度、比例而存在。因此在建築思考一事上,作為一個建築師應該先是普世論者,否則連存在的論點都不在了。若是將建築僅僅建立在地域主義的論點上,是失卻了主體思想而只是在地域上找尋那些無法對應參照的特質。
地方感
對地方而言,有比建築物本身還重要的事,那就是場所與地方感。比起單單地看一座傲然自立的建築物,看一座建築是如何透過基地涵構連結於與一個地方,會是更重要的建築觀察。談到地方,若套用政治地理學家阿格紐(John Agnew, 1987)曾勾勒出一個地方做為「有意義地點」的三個基本面向: 區位(a specific location)、場所(Place)、地方感(a sense of place)。而地方感產生於基地與地方的連接涵構。
建築若只是在上面地域主義的那幾個方向上探究,可能得到的是一棟符合綠色標章的建築或是用了傳統材料的建築,但那個建築若無法透過基地提供場所及地方感,那只是在建築物的實體上面探究,而遺忘了基地所構成地方感的重要性,若只談建築其實是遺漏了地域主義本質最重要的靈魂。一座建築若缺乏地方感的思考設計,那個建築跟地方的連接將是斷裂的。
一個建築物的地方感來自一個基地與地方連接,大致可以在這些連接的方式上探究:
使用的連接:那些能提供居民使用的空間,如市場、餐廳、因為使用而產生出聯繫感。例如建築能被我們自由的進出使用,而產生了地方感。我們對於那些森嚴無法進出的機構,是無法產生地方感的,在這點上,東亞城市如台灣、香港、日本都市街道的商業混用模式,或是西歐城市街道上的酒館咖啡座,在街道層級的空間上,直接提供了使用上的連接點,而產生了地方。沒有什麼比最直接的使用還來的能有地方感。像是馬賽公寓那種就只有底層挑空而無法使用的建築,實際上是難以產生出地方感。因此在基地連接的設計上,沒有什麼比得上創造使用更能創造地方感的方法了。而這也是為何全世界所有能用的街道,都會如此迷人的原因了。
動線的連接:那些提供方便我們行進或是提供捷徑的空間如迴廊、騎樓的空間。在歐洲許多中世紀的古建築,或出於聯通的需要,在建築物的基地層面會提供行走串連的功能,而產生出了迴廊型態的公共空間,那較之於只是得要繞過建築物才能穿越地面,產生出了更多的地方感。中世紀的建築師理解建築物負擔著交通功能的這件事,用各樣的迴廊、拱廊連接街道與建築物,這些連接的動線空間充滿了地方感,這樣的地方感創造出獨特的城市。建築並不是一座在地上的孤島。台灣的騎樓也有著獨特的地方感,巴賽隆納雖然是大型的棋盤式城市,但那些建築物所留出的迴廊通道卻是最具地方感的空間。義大利大概是最理解通道的妙用,有人流才有地方感、有地方感才會有商業,米蘭的艾曼紐二世拱廊,與其說那是一座建築倒不如說那是一處街道,大概沒有建築會敢宣稱比它更有地方感了。
視線的連接:建築物的地面層若是封閉而讓人無法看見,我們將會覺得建築的拒絕而缺少地方感。想像如果一個地方每個建築物都是以看不透的圍牆面對著街道,走在那樣的街道上,我們大概會感覺是走進了軍事管制區,而不會感覺到任何地方感,一個地方的地方感某些程度可以說是取決於建築物地面層的視線穿越性。就算是沒有進入使用,但我們會因為看得見建築內部的這件事而感覺到某種程度的跟他連接了,這是人類眼睛的天性。中國的城市因為防禦安全的關係,多是已高牆面對街道,在這樣被牆封閉的街道城市中,街道只剩下通行的功能,雖然我們不能武斷地說那沒有地方感,但那些現代都市中那些無盡封閉的高牆與綠籬,只能勉強依靠門牌來確認人跡尚存,那樣的封閉性大概是對街道與城市最大的謀殺,或許城市應該按照牆面的開放性來課徵封閉稅,以遏止城市與建築的隔斷。在那些我們越能穿透看見建築內部的地方,越能感覺到地方感。
自然地連接:還有一種基地能貢獻地方感的方式,是透過植栽綠化提供都市自然綠意上的連接。一個基地即便無法在機能和動線上提供地方感的,但我們可能會因為圍牆內的一株櫻花樹或是一片可以遠眺的草地而能感到與地方的關聯。而且自然是將所有基地連續起來最佳的方法。
記憶的連接:有一種地方感是來自於記憶,那些在建築形式或是材料上所提供的記憶。中世紀城市中房屋形式一致的連續性,用記憶連接地方感。或是建築材料上的記憶性,如京都那些木造町屋、或是紅磚之於大稻埕,對有歷史意義的街道來說記憶連結的地方感更是重要。舊建築的保留無論是局部或是某種遺跡,或是留在地上一個石板刻著某某事件曾在此發生過,都是記憶能喚起地方感的模式。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是十七世紀英國詩人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2 - 1631)的一本著作,同樣的也沒有建築物是一座孤島。而是不是座孤島取決於基地連接他者的真實。這無需主義般的高言,只是需要真實的設計出連接模式而已。地域主義的最大價值在於地方感的產生,我們實在很難承認一個沒有地方感的建築能有多高遠的地域主義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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