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應該尋求純粹空間、純粹平面、純粹色彩,否則人們只會迎向偶像。』......卡濟米爾·馬列維奇 Kazimir Malevich。
寧靜是東方的空間觀嗎?極簡就是寧靜嗎 ?沒有自然就沒有寧靜嗎?那麼寧靜的元素是什麼
在這個喧囂的時代,而最後卻仍選擇堅信地以寧靜來解答,卻是關乎設計的信仰問題。尤其在這個講求視覺建築的時代,建築學院訓練相當程度往創造特異的方向訓練,建築師的心性被訓練成在同樣滿足了機能之後要去創造出特異的建築,而不是寧靜的建築。那些形式複雜視覺絢麗的建築,剛好是與寧靜相反,在這個以視覺決定建築競圖的年代,只有視覺會被看見,而寧靜恰巧是一個圖面難以表達的特質,但卻是建築中重要的心性。我想來看看它的成分和奧義。
純粹與寧靜
『人們應該尋求純粹空間、純粹平面、純粹色彩,否則人們只會迎向偶像。』......卡濟米爾·馬列維奇 Kazimir Malevich。
講到寧靜,令我想到了馬列維奇的那一個關於純粹的註腳,馬列維奇指的純粹空間是什麼?是那些將裝飾去除後的剩下的空間嗎?他指的平面指的是那些原型幾何如正方、正圓、三角所構成的平面?他指的純粹是那些七彩還是無顏色?一如他那幅知名的《白色的白色》(White on White)。這或許要回到馬列維奇的至上主義來探索,至上主義的確認是從1915年馬列維奇舉辦的「0.10:現代主義最終畫展」開始,在那幅純黑色宣言式的作品 《Black Square》受矚目之後。 至上主義的最終目標是創造一個虛無,並且全然抽象,超越色彩、物體、空間,及一切符號與意義的世界,只有在那個最抽象的世界中,才能表達出人類最純粹真實的情感。
『任何不表達寧靜的建築作品都是一個錯誤。』......路易斯·巴拉岡 Luis Barragan
當我看到路易斯·巴拉岡(1902~1988)的建築照片時,總覺得和寧靜這件事無法劃上等號,除了那些紅藍綠黃的鮮豔顏色,也因為那些緊湊堆積而侷促的幾何,幾乎與寧靜一事看似無關。除了那些純白色無垢的建築尚稱可以在其中讀到寧靜的況味。路易斯·巴拉岡的寧靜並不是在顏色或是外觀的層面上做表達,而是關於『中庭』與『內向性』這兩件寧靜的關鍵點上。
墨西哥偉大的建築師 路易斯·巴拉岡受到法國景觀設計師 Ferdinand Bac (1859~1952)的啟發,將建築視為與景觀融合的設計概念,而從景觀著手的建築設計方式,中庭成為巴拉岡建築重要的發動點,與外部庭園不同,中庭提供了一個內部的自然機制,一種寧靜的自然。
而『內向性』這個關鍵點,則是來自於空間的獨立與分離,在他的建築作品中,面對中庭的並不是建築的開窗而是牆面,那是一個絕斷的空間狀態,而那些建築內部的設計焦點,並非來自於窗外的自然,雖然那是常見的設計方式,取而代之的是建築內部來自於頂部的採光或是獨特設計的光口所創造出來的光影,由空間的內向性呈現出來的寧靜。
自然與寧靜
日本傳統的庭園如龍安寺的石庭或是天龍寺的夢窗國師所做的庭園,表現的都是寧靜的這件事,可以說寧靜是日本傳統空間中獨有的意識,禪宗到了日本發展出了獨特的空間美學,探究這精神來源,應是來自於禪宗與園藝的結合,禪宗發源自佛教在鎌倉時代自中國傳入,到了日本禪宗的僧侶藉由造園修行,天龍寺的夢窗疏石除了是禪宗的高僧更是高深的造園大師,日本的立石僧在庭園造景時將禪與自然的精神展現在一小方寸天地之間。為何會用一種形容聲音的『寧靜』來描述建築中某種獨特的感受?在什麼樣的空間中會令人在其中會有心情平和、安靜的感受?寧靜是東方空間獨特性的感受嗎?
我們在一個全然內部的空間之中,似乎不容易興起這樣的感受,除非是來自於宗教精神,即使是在空無一人的萬神殿中,會感受到的可能不是寧靜而是渺小,回想過去的空間經驗中,幾乎那種寧靜的感受似乎無法在建築內部中獲得,空間若是完全封閉而沒有與自然連結的狀態,似乎難以令人感受到寧靜,難道是因為自然或是視野這件事決定了寧靜,或是說,寧靜只來自於自然視野這件事?
在建築史中哪些完全封閉的內在性空間,能呈現出寧靜這件事?丹下健三的聖瑪麗主教堂那個從天瀉下的巨大的銀光,科比意的拉圖雷特修道院的主教堂中那個高聳空間中的幽暗光影,特別是基督教教堂,在無庸裝飾的教義下,就幾乎都以光來作為創作的主題。教堂的封閉性透過自然光與空間的混合產生出寧靜,『光』是那個唯一能連接到寧靜的。光有著活潑明亮的一面,那似乎屬於西班牙人,那是Santiago Calatrava 所歌頌的。而光也有寧靜的一面。
光的寧靜,似乎是來自於幽暗造成的但並不是單單地靠著幽暗,一如在廊香教堂中雖然幽暗倒不寧靜。也不是因為與教義的聯合,因為在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中,牆上的十字架光雖然神聖但空間卻也不寧靜。也不是做多了就好,那些大玩光影特技的,都因為過多的言語反而使得空間吵雜,光就只要單一而幽暗的寧靜。光有一種魔力,可以創造出寧靜的魔力,那種寧靜出現在銀光出現的瞬間,銀光是那個可以將光壓縮進光縫中而後在空間中膨脹的那個狀態,最常出現在垂直性的交界面上,屋頂與牆、牆與地的交界面上。日本的傳統建築空間如書院造建築,有著獨特的寧靜狀態,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一書中點出了這一特質,日本傳統空間之美是在於光的陰翳美感,而那是關於寧靜的。那是來自於如同大地的榻榻米,一個原始的材料、可親的地面連接我們身體到大地,光通過外側走廊的緣側將光壓低,再經過和紙紙窗產生了陰翳的美感,那些牆底低部位的橫帶開窗將光壓縮在地板,都產生出寧靜。
東方與寧靜
寧靜在建築中的這件事,是東方文化與建築中才有的概念嗎?
東方建築中的寧靜與西方建築中的寧靜,雖然有的類似的精神,但卻各自有著不同的文化內涵,而各自都應配得一個獨特名稱來形容東西方在建築上的寧靜觀念。當我們講東方建築中的寧靜會令人想到的建築,可能是京都的那些寺廟庭園或是Kerry Hill 設計的那些水景靜謐的度假村,或是谷口吉生設計的鈴木大拙館被水池圍繞的白色空庭,當然不能漏掉堪稱是『寧靜大師』的安藤忠雄,在他所設計的建築中幾乎每一個有水的案子都呈現著寧靜的特質。某種程度而言,當我們講到建築中的寧靜,在我們心中畫面的寧靜是那個與自然連接的寧靜。
當然並不是連到自然的建築,都能觸及寧靜這件事,否則豈不所有有庭園的建築都能達到寧靜的狀態。是什麼樣的自然與空間特質創造出了寧靜?
『我的建築....是建構在:原型的幾何、單一的自然、原始的材料,這三個主要的原則上。』.......安藤忠雄《安藤忠雄論建築》
安藤忠雄建築中的寧靜是如何構成的?在他自己書中描述著他的建築是建立在三個概念上:『原型的幾何、單一的自然、原質的材料。』可以說這三個概念都連接到了『寧靜』這一事上。
不知道是否是啟發自馬列維奇的至上主義理論,安藤忠雄的建築平面與馬列維奇的構成有著高度相似之處,同時都使用了原型幾何、斜向、離散性的構成特質,原型幾何是最純粹、單一聲調的幾何形,還有什麼形式能比原型幾何更能傳達寧靜這件事?那是幾何中最低限、最極簡的形式。於是在幾何上建築接近安靜,無須過多複雜的變化,
安藤忠雄建築中單一的自然更是大有玄妙,在安藤忠雄的建築設計中,景觀基本上是等同於建築的元素,只有在單一狀態下的自然,單一的水鏡、單一的草地、或是單一的白石,在單一中才會看見那個自然中的寧靜感,這是呈現在日本的傳統園藝中源於日本禪宗的思想。而觀看安藤忠雄的建築中的關於自然的寧靜,有一種獨特的寧靜方式,自然、特別是在圍閉下的自然更能產生出寧靜感。
相較於開放性的自然。這也是京都民宅中那些微小坪庭相較於廣闊自然中之所以更能體驗到寧靜這件事。除了單一的自然,寧靜也來自於封閉性,而這個封閉性也只適用於自然。
乍聽之下原質的材料這件事似乎跟寧靜無關,但實際上卻有著奧妙的連接。為何原質的材料中帶有寧靜的因子?令人好奇於那個特殊而來的寧靜感是從何而來?安藤忠雄原來指的原質的材料,是指不施加外在加工的、本質性的材料。但這似乎並不是寧靜的緣由,難道那些純白而極簡的建築,難道因為牆面是再加工的、不原始、不本質而就沒有寧靜嗎?倒不是如此,清水混凝土相較於白色更帶有寧靜特質之處在於『時間凝固性』,清水混凝土帶有的細質紋路、似乎凍結了澆灌的瞬間,將建築的時間凝固住了,當凝視那些混凝土的瞬間所產生的寧靜感,是來自於『時間凝固』這件事。
另一個極度了解東方建築中寧靜奧義的建築師是凱瑞·希爾 Kerry Hill (1943~2018)。
或許透過對他案子的理解,我們可以更深的認識東方建築中寧靜這件事。他在全世界各地的旅館設計,會透過深入了解當地建築與藝術文化後再產生出的設計,而往往能凝結出當地建築文化中最精髓的特質,並加以現代化成為能共存於時代的元素。凱瑞·希爾的建築能呈現出東方中關於寧靜的哲學,而這裡所指的東方,從他遍佈於印尼、泰國、新加坡、台灣的旅館建築中,有著寧靜的共通性的特質,那是跨越國界,有著東方共通屬性的寧靜特質。他在各地的設計會應用當地原有傳統建築,但在建築與景觀的配置上有著與寧靜共通的一致性,撇開那些應用各地木雕藝術或是應用當地材料性的部分,我們來看這些空間構成中關於寧靜的組成。
在凱瑞·希爾早年的作品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1987 年在泰國曼谷的素可泰飯店,將泰國傳統建築元素以序列性呈現出儀式性的寧靜感,新加坡聖淘沙的Beaufort 呈現出南洋對稱水景迴廊的寧靜感,清邁的Chedi 有著新舊建築對弈的寧靜感,Bali Amansua是呈現巴厘島稻田地景的寧靜感。如果細究凱瑞·希爾的建築,可以看到幾項基本的建築原則貫穿在這些案子中?例如在動線上的水景配置,在行進的方向及視野端點佈置自然水景,視線上對稱感的建構、雕塑元素的秩序排列、簡化的線性元素、以及多層次性的邊界,等這些原則。這些原則似乎聽起來與傳統建築原則有近似之處,那些水景、對稱、秩序、層次在傳統建築之中也都常見,這些沒有一項是寧靜的保證,但為何他的設計卻較傳統建築有著更高度的『寧靜感』,那個寧靜感來自與何處?
這其中最大的差異大概是來自於『自然的儀式感』這一個概念,凱瑞·希爾深知道凸顯『自然的儀式感』的魔力,人透過自然的儀式感能看見自然中傳達出來的寧靜,在那種原野的自然中,我們反而會看不到自然這件事,而是在精心安排的自然之中,我們會看見自然這件事。而儀式是會讓空間生出敬意因而產生了寧靜感,一種微妙的空間心理機轉。
簡單與寧靜
『質樸(simplicity)是一切真正藝術的基礎。』......威廉 莫里斯 William Morris
空間上的極簡主義從1966年極簡藝術家Donald Judd 以方盒的堆疊形式探索空間起始,而到1980年之後在建築上實踐才開始逐漸成形了極簡主義的建築思想。談到寧靜一事在近現代建築中的思想源頭,不得不談到極簡主義,在當代建築師的基因中或多或少都帶有極簡主義的基因,崇尚以簡馭繁的思想。而極簡主義的內涵與寧靜有多少關聯?極簡主義 (Minimalism) 思想影響了建築、繪畫、雕塑,極簡主義將形式及意涵兩件事抽離留白,留給觀賞者最少的形式負擔及意義負擔,無論何種形式藝術的極簡主義都不介入主觀的形式創造,讓觀賞者去進行解讀與填入。
英國建築師 約翰·波森 John Pawson 是極簡風格設計的代表人物,他以一貫極簡建築,創造出了純淨的空間力量,建築以其清晰度和純度而知名。他在2010於倫敦設計博物館名為『Plain Space』展覽及同名的書中,述及他的設計方法,建築看似簡單,但卻是將混亂一一抽出,需要慎密的思考每個決定。一如他與其他被歸類為極簡主義的建築師,極簡主義的建築強調建築設計的整體統一並趨向簡潔,將建築型式和體量的幾何極端簡化,使建築、構件、物質盡量消失,建築空間品性趨向純淨,保持形式完美,杜絕一切的視覺干擾。
西班牙建築師Alberto Campo Baeza是極簡主義的信仰者,當許多建築師游移在不同的形式之間,Campo Baeza 是始終如一堅定的極簡主義者,一路堅信白色風格與簡單幾何,將線條收斂到最少,間質中產生出寧靜的詩意。而葡萄牙建築師 Manuel Aries Mateus的純白建築,則是另外的一個套路,並不是追求全無而是在形式的有與無之間的設計呈現出隱約的曖昧。瑞士建築師 Peter Zumthor 則是另一個寧靜的建築詩人,追求的是用最低線的材料表達非形式的設計,因而產生寧靜的詩意。
當我們思想到建築中的寧靜時,在西方的建築中,我們會想到的是極簡主義建築所呈現出來的寧靜,那個純白空間中空無一人的純淨感,彷彿掉了葉子都會聽到聲音般的寧靜。看這些西方極簡主義建築師的作品,在看似簡約的形式上,其實是非寧靜的,雖然極簡主義將一切的形式減至最低,將視覺干擾吵雜的聲音減少,但那似乎連接不到人類心智上關於寧靜的意識,在純白極簡的空間中,似乎會意識到的反而是超出更多,或是說單純的極簡主義並不是寧靜的保證,雖然極簡是重要寧靜之道,寧靜並不是單調、或是完全的減少,或只是大量的留白就能達成的。寧靜與空白有著細微的不同,空白並不是一種寧靜的狀態,空白不會是目的,那個寧靜與美感的整體,要在所有無意義的因素都清除之後才能具有美感,但並不是完全的消除到如同白紙一樣,建築不存在於那種完全無形式的狀態,建築不會也無法是一張白紙,極簡不是一種中立、空白或是否定的狀態,只是要對不重要的因素進行完全的消除,寧靜可以是衡量建築的標準,但極簡不會是,因為那不是建築的目的。
『簡約和寧靜是衡量任何藝術作品真正價值的因素』。 但是簡約自身卻不是目的,也無法獨撐一面,只有在不和諧因素和其他所有無意義的東西都被清除之後,它才真正成為一種具有美感的整體。p42 Frank Lloyd Wright 《建築之夢》 書摘
自由與寧靜
自由與寧靜為敵嗎?
在南歐豔陽下的兩位葡萄牙建築大師:阿爾瓦羅· 西薩( Álvaro Siza)和 艾德瓦爾多·蘇托·德·莫拉(Eduardo Souto de Moura)這兩位1992年和2011年的普利茲克建築獎得主。南歐的自由不羈與西歐的理性嚴謹有著截然不同的思考路數,而這樣的奔放反而因此能創造出超越理性部分的情感設計,觀看這兩位建築大師的作品,會有著自由的輕鬆,不經意的角度轉折,不需要交代解釋,或許是因為一棵樹、或是為了一片綠地的陽光,作品中看不見強列秩序或是精奧創造的形式與嚴謹的語法幾何,大有那種:房子、就只是房子的排列,遇到樹林就轉折的自由,因為一路堅信著白色建築自由而簡單得力量,以至於連幾何也是自由的。
『我所欣賞跟最期待的建築是清晰與簡單』......阿爾瓦羅·西薩 Álvaro Siza
在其他多數的建築中自由多半顯得喧囂,但這似乎顯出一種不同的寧靜品質。自由一定與寧靜衝突嗎?多半時候自由是顯得喧囂,特別是那種刻意為之或是不問究理的抄襲模仿。在什麼時候自由能顯出寧靜?
簡單這件事,曾經在建築史上短暫的出現過。現代主義建築的起點,以一個漂浮在空中的白色方盒體開始,當時世人尚未覺知到這背後的簡單深意,在那之後的建築便之後走入了『以自由之名』的幾何奇型創作,而忘卻了這個方盒子當中關於簡單的意涵。而密斯.凡.德羅的巴賽隆納館可以說是在自由一詞上再加上了『寧靜』。自由與寧靜看似矛盾了兩端,是建築中難以控制的兩端,那些只有自由而遺忘了寧靜的建築,讓人昏眩。而只有當自由同時又達到寧靜時,所產生出來的空間才能令人安居,當代建築過多時候縱容自由,過多的以自由之名行各樣的奇形異式,總是要在自由與寧靜的兩端平衡時,建築才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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